寻
当古笼火踏着小步，归返晴明的宅邸之际，庭院里的众人都惊呆了。
这不仅由于，古笼火破天荒地步行回来，那盏棱角分明的四方灯笼紧随其后，更因为那盏灯笼上，还趴着一个蜷着腿的幼儿。
幼儿陷入了沉沉的酣眠，不时咧咧嘴角，从嘴边跌落几滴拉丝的晶莹涎液。
恰逢古笼火回头，看到这一幕，不由大声抱怨道：“睡别人的灯笼，还擅自在别人的灯笼上流口水！真是太过分了！”
然而幼儿却只是轻巧地在灯笼上晃了晃腿，连眼都没有眨。
晴明走近几步，探查那个孩子的情况，片刻后才舒了口气：“是个人类……很健康，只是睡着了。”
有晴明开了先例，众式神纷纷上前，观察起幼小的女孩来。
姑获鸟上前，小心地捏了捏女孩软趴趴的脸颊，女孩砸着嘴偏过头，这才睁开了黑葡萄般的杏眸，朝周围张望，片刻后伸出手指，指向古笼火的方向：“爸……爸！”
晴明、神乐以及众式神怔忡片刻后，不约而同笑了出来。
“醒了就快下来！”古笼火对着趴在灯笼上的幼儿嚷道，“那是我的灯笼！”
幼儿露出了不解的神色，半晌后似是听明白了，绽开甜甜的笑靥，伸出两只藕般的胖手示意要抱。
姑获鸟刚上前将她拥入怀中，她就撇了撇嘴，呜哇一声哭出来，边哭还边指着古笼火：“爸爸！爸爸！”
众人即刻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古笼火，被众多眼神聚焦，古笼火倍感不适，急忙辩驳道：“你们不会真以为……她是我的孩子吧？”
神乐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巡视，半晌后总结道：“……挺像的。”
“她究竟……怎么来的？”晴明看着此刻坐在草坪上，戏耍着灯笼的幼儿。
古笼火叹了一口气：“刚才我有事去凤凰林附近，恰巧碰到她，她扯着灯笼怎么都不肯放……原本我想着，让她在灯笼上玩一圈就下来了……结果……”
“结果她在你的灯笼上睡着了。”晴明总结道。
古笼火点了点头。
“她家人呢？”一旁的神乐蓦然插话到。
古笼火摇摇头：“……没见到。我原本想麻烦点送她回去得了，但这孩子不太会说话。”
“这确实有些麻烦”，晴明蹙起眉，“要赶紧找到她的父母才行。”
这件事，就这样一锤定音了。
然而虽然关于“安倍晴明捡到了一个孩子”的消息已在京都中蔓延开来，孩子的父母，却迟迟没有现身。
仅过了一周，孩子就已经与大家熟络了。
这天下午，古笼火拿着半个苹果，正打算往口中送，却忽然有种强烈的被注视感。他环顾四周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怀揣期待，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小家伙。
“你想吃？”古笼火捏着苹果，对上那垂涎的眼神，犹豫半晌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，认命地从灯笼上一跃而下：“……只能吃两口哦。”
小家伙粲然一笑，张大嘴咬了下去，瞬间半个苹果就只余下了一半。
“……我应该只让你咬一口的。”古笼火看着面前一半的苹果，懊悔道。
小家伙吃完了口中的食物，再度朝古笼火展露一个微笑：“爸爸！”
“谁把这孩子带走！”古笼火气急败坏地喊道。
然而周围众人就似视而不见一般，依旧做着各自的事情。唯独姑获鸟，时不时朝幼女的方向望上一眼，然而当她看到，孩子只是满心欢喜地凝视着古笼火的时候，终于也将帮一把忙的想法丢至一边。
吃完苹果，古笼火照例蹲在孩子身前，张口一字一顿，指着自己道：“哥、哥！”
小家伙方才吃的畅快，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，虽然平日对学话没有实践的兴趣，然而今天也难得张嘴，发出了“咯”的嗓音，半晌后，终于憋出一句：“咯……爸爸！”
虽然方才他抱怨的时候，众人犹似未曾听闻，然而小家伙这一声一出口，庭院里好几处不同的地方，不约而同响起了低低的笑声。
古笼火丧气地扶了扶额头，顿时觉得，自己试图教她说话这个想法简直蠢透了。
翌日一早，姑获鸟在廊前碰到古笼火。古笼火这几日虽然忙碌，然而稚嫩的脸上，却多了几分担当。他看到姑获鸟，点头招呼道：“姑姑早。”
姑获鸟抿嘴一笑，道：“早啊。孩子呢？”
“还在睡。”古笼火厌烦地摆手，“别和我提那小家伙……太磨人了。”
“我倒觉得……你跟这孩子很有缘呐。”姑获鸟羡慕道，“他只认你一个人……连晴明大人的面子也不给呢。”
“就算现在粘着我又怎样呢”，古笼火仰头，望向高远的青空，语气渐渐低沉下去，“……反正等她长大了，就会把我忘掉的。”
“或许不会呢。”姑获鸟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，“我觉得……她已经记住你了呢。”
“人类是无法相信的"，古笼火垂下眼眸，将方才的低落在音调里藏得不着痕迹，“人类说过的誓约，想背弃可以随时背弃……反正也没有言灵的约束。”
“但晴明大人也是人类呢……”姑获鸟摇着头缓缓道，“在这个世界上，既然有背弃誓言的人存在，也一定会有无论如何，都要守护住誓约的人存在。”
古笼火被姑获鸟这一辩诘，驳地无话可说，只得忿忿道：“总之，人类都是无情的生物！”
说完，他气鼓鼓地踩着灯笼跑远了。
“……在他身上，发生过什么事吗。”姑获鸟看着古笼火憋着气的背影，喃喃道。
三天后。
一个云淡风轻的下午，一位年轻的男人，来到晴明的宅邸，前来拜访晴明。
二人在屋内聊了片刻，才一齐来到庭院。
彼时，小家伙正抓着古笼火的头发，试图往嘴里塞，忽然看到什么，大声嚷道：“爸爸！爸爸！”
“知道了！”古笼火不耐烦地摆摆手，“别叫了！”
然而小家伙，却依旧没有噤声。
就在古笼火疑惑地回首之际，骤然发现平日粘着自己不放的小家伙，正跌跌撞撞地起身，往与晴明并肩的那个男人那里跑去，而那个男人则微笑着蹲下身，张开了手臂。
两人抱了个满怀。
小女孩不停地叫着：“爸爸爸爸！”
男人则露出了宠溺的微笑：“小澄乖……爸爸来了。”
……原来那个孩子，叫小澄。
古笼火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，不知为何，心里竟有一点点落寞。
……父女相认了，他现在，就是多余了。
古笼火回身，打算往回走，然而很快，那个男人就抱着小澄，几步跑到古笼火的身前：“古笼火大人！”
古笼火此刻并没有搭理那个男人的心思，只是别过头道：“快点把她带回家吧……她在这里缠了我几天，烦死人了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给古笼火大人添麻烦了。”男人将小澄放在地上，才郑重看着古笼火道，“这些天……谢谢您照顾她，还有——”
男人说着，从口袋中掏出一袋五彩缤纷的糖果：“这是爷爷，让我带给您的礼物。”
彩虹色泽的糖果，静静停在男人的手心，流淌出熟络的，记忆中的香甜味道。
原本不屑一顾的古笼火，骤然怔忡在原地。
男人见古笼火没有接糖果的意思，才继续道：“爷爷前几年摔了一跤，骨折之后一直卧床不起，这些年才没有去凤凰林前赴约……很抱歉。”
古笼火心里咯噔一下，才细致端详起男人的脸。两人的轮廓交叠，的确与记忆中的那个人，显出几分血缘的相似。内心刹那雪亮，他却依旧嘴硬道：“我才不介意，他来不来看我。”
男人露出了一个苦笑：“爷爷曾说，您是嘴硬心软的妖怪……果然如此。”
古笼火瞪了一眼男人，又迅速地转过头：“……他还乱说什么了！”
男人再度开口道：“爷爷还说过，您是怕寂寞的妖怪。”
“那老家伙……我哪里怕寂寞了，明明是他路痴才对！”古笼火忿忿道。
听到面前橘色头发的妖怪这样说，男人倏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：“爷爷的确是路痴呢。”
“那老家伙……现在还好吗？”
男人怔了怔，才用怀缅的口吻道：“前几日……爷爷仙逝了。临终前，爷爷将他和您之间的事告诉了我们……并且叮嘱我们，即使他不在了……我们也要依旧，来探望您。”
“结果……被小澄听到了”，男人微笑着，指着抱着自己裤腿不撒手的小女孩，“她居然背着我们，偷偷去您与爷爷的约见地点找您了。虽然她还不太会说话……但是已经三岁，能听懂大部分话，并且认得一部分路了。”
久违的记忆，再度在古笼火的脑海中重现。
那天，那个人类迷路了。他只是将那人带了出去，那人却非要拿礼物来感谢他。
一来二去，那人就说出了这样的请求：“请让我当您的朋友吧。”
“不要。”他当即一口回绝了，“人类蜉蝣般的生命，太短暂……刚熟悉，就死了。”
然而那个人却信誓旦旦地保证：“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……就算我死了，我的后代也依然会来看您……届时也希望，您能和他们成为朋友。”
内心的一簇火苗，被刹那触动。古笼火没有回头，只是用不情不愿的嗓音应道：“真麻烦……随便你了。”
“谢谢！”那个男人的语气中，盈着满满的笑意。
小澄终于还是跟着她的父亲走了。
古笼火在他们身后，看着两人的身影，渐行渐远。
走了一段，小澄忽然转过头，朝着古笼火的方向，挥着手大声喊道：“哥哥！哥哥！”
……总算学会了啊。
“……这些天没白教你呢。”古笼看着小女孩，弯起藏着水光的眼，用力地挥过了自己的手。
END
(只能当后记看的不正经搞怪附录:爷爷和古笼火)
彼时的爷爷还年轻。
苍翠葱茏的森林里，一位年轻男子迷路了。
古笼火(板脸):跟着我。
男人成功离开了森林。
男人打算去京都外办事，却迷失在山路里。
古笼火:怎么又是你！跟上！
男人不好意思地笑。
男人去不熟悉的街上办事，看着庞大的人流，以及陌生的建筑，陷入了沉思。
古笼火:你怎么在任何地方都能迷路！
男人抱歉地微笑着道谢。
……很多次后。
古笼火(摔灯笼):你够了！我不是你的家长！再迷路我就翻脸了！
男人:……
成为朋友之后的某天。
男人再度在山林中迷路了。
古笼火抬手指了指方向。
男人摇摇头:我不是回去……我打算去邻村提亲。
古笼火怔了怔，点点头，将男人带去了邻村。
这是古龙火头一次，没有在路上抱怨他迷路。
待男人走入村子了，隐约听到身后妖怪的极低的一声“百年好合。”
……这是他给的，唯一一次祝福。
男人的眼中含笑，走入了邻村。
